一、追逐爱与被追逐的爱

Farewellnarcissu 发布于 19 天前 17 次阅读


对于老师来说,现在对于二十年并没有什么不同,或许对三十年前有很大的不同,但对于他来说,二十年前与现在是一样的。老师是老师,学生是学生,楼拆了又建,设备一批批的换新,拿出照片来还可以感慨时过境迁,但在记忆当中这一切始终如一:他是老师,而他带着学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对他来说,人生中真正的转折点只有两个:当他还是学生的时候,当他还是自由的学生的时候,再之后他就长大成人,而成人后的世界是一成不变的,或许过去抱有过不切实的希冀与期望,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你怎么说可是失去了人生非常重要的东西。”闲谈中的同事摇了摇头,“说起自己的过去眼神中要有光才对。”
那个同事是属于说起过去眼神有光的人,正好与他相反。同事确实有着非同寻常的经历,也有着非同寻常的讲述故事的能力,当他讲起他的过去,他的青春,他那自由自在的学生时光时,他的眼神中带着光。因此他隐隐有着这种感觉,同事无时无刻不在追逐着眼神中的光,追逐着眼神中光的起源,不过他很难说清那是什么,他只是这样隐隐感觉到。
“最近总是有学生杀死老师的传闻,真可怕啊。”在午饭闲谈时,一位老师提到。
“现在的学生啊……”一名老教师叹了口气,“反正我是看开了,我只要做到自己该做的就行,剩下就看他们自己愿意学成什么样了。”
“有时候面对现在的孩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前几天我们班的那个……”
在老师们兴致勃勃的谈论的时候他摸不吭声的吃着饭,偶尔点头回应两句,他在想别的事情。现在的孩子和以前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好像没有什么不同,自杀的孩子年年都有,就像家乡的那条大河那里年年都有跳河的一样。不过过去学生杀死老师的传闻倒是几乎没有,那区别难道就是现在有敢杀死老师的学生吗?那有些不对。对他来说,现在的孩子与二十年前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但确确实实有哪里发生改变了。
“……青春期最多愁善感的时候,很正常。”
有老师这么说到,他们正在谈论最近总是被抓的学生情侣。
青春期吗,难不成现在的学生和二十年前的学生没什么不同是因为他们都处在青春期当中?
“被压抑狠了很正常,我年轻时也是个风流公子,倒不如说那群管理层一直难为那几个学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就是因为他们才会让那几个学生这样,结果他们还把错归到学生身上,不知道怎么想的。”
是因为他和学生一直都处在这样的环境下所以说才大差不差没什么不同?他很想尝试着想象一下那些学生的心境,但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就像他根本无法想象出那些自杀的孩子们的心境。
他想起了那个眼神有光的同事有一次谈起学生时代的事件,“我能共情那些学生的心态,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大人是坏的,老师是坏的,看不见的领导层肯定是贪了钱的,针对我们的一定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当时我们又是写信又是告状的,最终是没什么用反而更坚固了我们的信念。他们确实是敌人。这样想来还真是可怜啊,当时真的以为他们都是笨蛋而我聪明无比,虽然现在看来确实一部分是对的,但另一部分错的离谱。”
“那时我们年级有个自杀的。当时我觉得我能理解他的心态,能和他共情,结果现在看来我还是错的离谱,根本没有办法想象那个孩子为什么要自杀。我知道他自杀和他自杀的原因,但现在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共情了,真是可怜啊,没有了生的希望。”
他知道同事在说绝望,但他自己也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感觉。他一生中离绝望最近的时刻是以为要失去亲人时的无力感。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或许与绝望最接近,但他那时也没有想过放弃生而奔向那些亲人。或许是因为他在世界上还有所牵挂,除去爱的人还有更爱的人,挚爱之人死去也有仍然在爱的人。或许那些孩子失去了那些人。
“现在我变得真的很可悲了啊。”那个眼神有光的同事苦涩的说道,“我能理解那些孩子为什么要去死,但就算把我放到与他们相同的境遇下我还是会活着。真是可悲啊,只能理解而无法共情他们。”
“一定是我太过爱自己了所以没有办法像那些孩子一样放弃生命。”
同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话语的尾声就这样消失在了漫长的夜晚中。
他无法想象出爱自己是什么感觉,但他知道他应该是爱自己的,就像他无法想象出恨自己是什么感觉,但他知道他并不恨自己。他没有那样强烈的情感,并且人这一辈子也很少会有那种强烈的情感。
但那些孩子无法想象出爱自己是什么感觉,因此他们放弃了生命,因此他们应该是不爱自己的。但他这样想的时候又感觉不是很对,能用不爱去形容那些孩子对自己的感受吗,说到底对自己的感受真的能够描述清楚吗?
“啊,又开始了。”一阵声音很大饱含诅咒憎恶之情的哭诉声传进食堂,老师们纷纷叹了口气。他大抵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没有详细打听过,大概是有谁被别人告进监狱里了,而那人的妻子就每搁一段时间去骂那个将她丈夫送进监狱的人,这样的情景已经持续了将近六七年,每次只能找警察来解决这件事,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了。
“真是丑陋的妇人爱啊。”有老师叹了口气。
“这怎么能算爱。”有人嗤之以鼻,“顶多是家里的顶梁柱被搞走没有饭吃了,最多也就是虚荣心和落差感的混合物,天天闲着没事在这里扰民骂街。只是侵犯了她自己的利益罢了,一个自私之人。”
“这样能够坚持六七年,也算是一种爱了。”“虚荣心作祟而已……”
他能够感受到那个嗤之以鼻的老师所说的虚荣心作祟驱动的那个妇人天天骂街,但却无法感受到因为爱而骂街。这说明自己也是一个虚荣之人吗,还是说能够感受到的也只剩下虚荣这种情感了,这时候,他感受到了同事所说的可悲的具象化。
爱吗。他叹了口气。他没有谈过恋爱,学生时期也没有这种憧憬,当下父母也不再催促他成家娶妻生子了,父母也被这一代的舆论吓得够呛。
是因为舆论所以他才失去了去爱的感受吗?因为满心猜忌他人因此无法去爱他人,以最大限度的恶意去揣摩他人的心思所以说才没有办法具体的爱上一个人吗?毕竟那个人在他心里已经隶属于某一个群体了。
“我能理解你说的,爱人是一件非常累的活啊。”还是在他同同事晚上聚餐时候的谈话,“爱一个人说明要自己判断何时才能真正无条件的信任,以及可能被背叛的那种后悔感,只有将那种不确定性全盘接下才能够真正的爱上某个人。但对于我来说不确定性真的是个很讨厌的东西,还是确定的东西更好些。”
确定意味着偏执。这点只有和真正的偏执狂谈过话才明白。他们认为他们所说的是正确的,因为理应是这样的,他想起了自己小学时的智障同学,他不应该把她作为谈话对象提出来的,那时他们提出了所有即使是智障儿童也能在正常学校里正常学习生活的论证,但他想起的却是那时他们都叫她疯子。然而她只是智障而已,不是疯子。
但面对那样偏执的人,他只感到无能为力,甚至无法为他的小学同学辩解一些什么。
“大人和孩子是两个世界的人啊。”同事感慨道,“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们失去了共情能力所以说无法感受到那些孩子们的感受,对于他们真正的痛苦对于我们却是儿戏,这无论如何肯定是不对的,但我们又没有办法感受到他们的痛苦。所以大人面对孩子的死亡是很无能为力的,就算看着他们去死,也没有办法阻止他们,阻止那些真正想死的孩子。”
“我以前有一个英雄梦,我成为老师也多少也是那个英雄梦。我以为在我完全知晓情况的情况下我或许能够拯救当时那个自杀的同学,但现在我发现做不到,真的很无能为力啊,说到底到底真正的正确是什么我都不知道。眼前处处都是不确定性。”
同事说他讨厌不确定性,虽然他说是因为不确定性所以他没有办法拯救那些孩子,但他觉得同事是因为没有办法拯救孩子所以才讨厌不确定性。他知道的。
同事经历过班里学生自杀的事件,是完全悄无声息的发生着,真的与他毫无关系,但他却因为没有拯救那个学生而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当中。他知道同事之后整整三年都在调整自己,但他能感受到同事并没有走出来,他还在为那个死去的孩子深深自责着。
“保护孩子是大人的责任,理应当是这样的。”自那之后,每当喝醉时同事总会这样和他说,他本来很讨厌理应当这样的说法,但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能深深感受到同事的无能为力,并且除了认同他的理应当别无他法。
他无法想象到如果自己班里有学生自杀会他会是什么感觉。他爱着学生吗,对学生上心吗,对于这些问题他都隐隐有着答案,但是他所做的对学生来讲真的是正确的吗?他不知道,那个眼神中有光的同事或许知道,但他不知道,就连隐隐约约的答案也没有。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清醒的,就像小时候我以为他们都是笨蛋,我知道他们所不知道的,什么世界的运行法则所谓的真理当时我都能头头是道,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世界理应当是这样的,结果到最后就只剩下世界理应当是这样的了。”
“结果我才是最糊涂的那个,我连那个孩子都拯救不了。大人应该保护孩子,理应当是这样才对。”
“在学生时代,我特别讨厌的就是那种装作知心哥哥知心姐姐的人,他们懂得什么?对于我来讲的痛苦他们懂得什么?我那时经常很愤怒,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是对我痛苦的误读,我的痛苦才没有他们理解的那么浅薄。我知道我是对的,而他们是错的,这个观点到现在依然没有改变,但我只能变成他们,不这样的话我拯救不了他们。我该怎么能触碰到那些孩子的心灵,不然我根本不了解他们的痛苦,他们为什么要死,为什么选择放弃生,我完全不能感受到那种绝望,但至少最基本的理解,最基本的尝试去感受我应该要做到才对。至少有一个能抓的绳子,即使那个绳子破破烂烂或许根本维持不住他的体重,但至少也应该有才对,理应当如此才对……”
他想起了更之前,在惨剧还没有发生之前同事也曾说过相关的话。
“有些学生确实可爱,但有的学生也很可恨,我以前身边也有这种人,嘴上说着是对死者的共情哀悼这种话,但实际上只是想借助那些死者为自己争取更为轻松的权利,我知道为自己争取权利是正确的,但他们利用死者和消耗死者那样的感情我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简直令人作呕。有些人是真正的在悲痛中愤怒,但即使那些真正悲痛的人也或多或少的蔑视了死者,更别提那些根本上来讲对死者毫无敬重假装悲愤并且靠自己假装悲愤的姿态感动自己的人。对于那些人所说的理应当我一个都没办法相信!”
同事也变得有些偏执了,但他知道他变得偏执是没有办法的,在那三年中他完整的见证了同事变成这样的整个心路历程。只有陪同事醉酒后他才能或多或少的回想起过去,回想起自己作为学生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作为学生的时候很快乐,很幸福,他的学生时代是无比珍贵的记忆,但只有在醉酒后他才能或多或少的回想起学生时代时具体的同学,那时的朋友,那时讨厌的人和事情,以及那时的或许发生过的痛苦,他的痛苦和当时所有学生的痛苦,只有在那时才能回想起……
或许那时的他眼神里也有光,因为那时真的很快乐,在回忆中遗忘了痛苦,而回想起痛苦的印记也很快乐,因为他已经完全遗忘了那种痛苦的感觉。但现在的学生还能感受到,或许感受到的同他那时感受到的痛苦是一样的,但学生早晚也会把这看作快乐的回忆的,因为他就是这样,所以他希望他的学生也能这样。快乐的,快乐的……但放弃了生命是痛苦的。
他流下了眼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流下眼泪,但他感受到了同事所说的理应当是什么了,他们不应该是这样的,理应当那样才对啊。幸福快乐的活着,长大,变得平凡,获得幸福,能够爱人,也被人爱着,理应当这样才对。
他或许明白了同事在追逐着什么,或许感受到了同事眼中的光来自于什么了,或许没明白,也没感受到。在当下的感受很容易被遗忘,没有被无数次感受到的情感很容易被遗忘,只能把它刻在理解的石头上,每次拿出它得以自勉,尽管刻在石头上的那些与当初所想的那些完全不同了。但是没办法,只要在追逐的路上就一定会这样,拯救孩子,被拯救的孩子,与无法拯救的孩子,没有办法啊。
同事说,真是可悲,没有办法啊,只能醉酒后流下无用的眼泪。连我们看到的痛苦都不存在在那里,没有办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