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大火在燃烧着。这是一个梦。梦里大火在熊熊燃烧着。
他感到浑身燥热，就好像被火焰灼烧着那样，但是他没有办法醒来，他只有被灼烧的感觉，他看到了梦里那熊熊大火，目不转睛的盯着，无法移开视线。
火在吸引着他，即使那火会焚烧到自身，但他依然没有办法移开视线。
无形无状的自由之火。
最后惊醒他的是定好的闹钟，天还没有亮，但他必须要去学校了。
最近学校又招了一批新老师，感觉原本死气沉沉的地方也多了一点生气。不过按照以往来说，新来的老师不过多久都会离开的，能留在这所学校的只是少数中的少数。
“招新老师来是好事啊，不像我们，学生和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新老师更能和他们共鸣。”同事说到。
“不过留下来的尽是些很有个性的老师。”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有些老师由于偏执的个性以及有些病态的掌控欲和自我感被学生极度的讨厌，在课堂上的闲谈中有发生过这样的对话，和学生冲突和矛盾的传闻也总是不断。
真的是呢。他们感慨道，老师与老师之间也很少有交流，老教师由于较长的教龄和很多老师搭过手还好一些，有些老师和新招来的老师基本上没有什么交流，就如同学生有学生的圈子一样，老师也有老师的圈子。
让他印象很深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教师，为什么会选择来到这么偏僻的小地方呢？听说好像是本来就是这所学校毕业的学生，考了教师资格证找工作的时候被拉到了这边，不过最多两三年就会转走吧，或许就是明年。他这样想着，他同那位女老师没有什么联系，虽然带着一个班，但除了教学上的交流外彼此并没有往来，平常见了面也只是相互点个头打个招呼，中午吃饭的时候也不在一个桌上。
“学生总是以老师与试题就能彼此熟络起来，这点对于老师也一样。每个班里总有几个独立特行的孩子。”一个老师叹了口气，他在心里默默的赞同，确实没有必要把这种问题放在心上，只要还在这所学校，总有一天会有所交集的。
他并不是一个对他人抱有着强烈好奇心的人，但姑且有着身为教师对学生的责任心，对于老师之间的人际往来和一些传闻他都不怎么在意，要说挚友的话也就只有那位同事了。
与那位年轻女教师产生交集的时候比他想象的要早，在即将到来的秋游当中他们两人被分到带领一个班车上，由于秋游的地点要跨越城市，因此两人在车上有很多闲谈的时间。
“我其实很坐不惯大巴车，明明坐小轿车没有什么问题，但一坐这种大巴就有些晕车想吐，每次都要提前准备晕车药。”那位年轻的女老师向他抱怨到。
“难受的时候可以掐一下手上这个穴位，这是我还在上学的时候老师教给我的。”
“对的对的，这样之后短时间内会好受很多，感觉是全国通用的流行热门知识。”
“不过真没想到啊。”她松了口气，“我还以为老师你是一个更严肃高冷的人呢，没想到那么平易近人。”
“……学生也那么说我吗。”
“不不不，老师您在学生里口碑还算挺好的，都说你是一个好老师。不过在我的视角看来您就是那种不怎么说话，埋头工作，也不怎么娱乐的那一类人，不过真跟你说话后感觉就非常的平易近人。”
“是吗。”他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虽然有所预期，但实际听到他人对自己的评价内心还是有些怪怪的。
“你为什么来这里当老师呢？”他们谈了班里的学生，老师的不容易，对上面要求的一些抱怨之后，他问出了对她第一印象的问题。
“好奇怪的问题啊，老师才是为什么要当老师啊。”
“只能说自然而然就这样了？除了教书我也没有其他什么别的特长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是同事的话或许能够说出一些更能打动人心的答案吧。
“那我也是，自然而然就这样了。”她笑嘻嘻的摇了摇手指，“其实在我还是个学生的时候有过想要当老师的愿望，当时我有一个特别尊敬的老师，或许就是因为那个老师我才走上了教师这条路，不过结果和当初想象的完全不同。”
“学生的时候有着热血与愿望，那时我以为当个老师是个很帅气的职业，毕竟是学生为数不多能常接触的大人，简直就像偶像一样，把所有杂质都剥干净只剩下教师这一神圣的能够接触的一面，很棒啊。”
“结果当了老师才发现是开不完的会，批不完的试卷和备不完的课？”
“是这样！一点激情和热心都没有了。”她有些沉闷的将视线看向远方，他们坐在最前面，两侧的风景飞速向后逝去。
他想起了同事以前说过的话，“老师这种职业确实对学生而言有一种天生的神秘色彩，换言之虽然教师并不自觉，但我们确实是一种榜样在那里，这样一想在学生面前开口说话都要仔细斟酌了。”
“这样说的话都不知道是老师是因为神秘的所以不常开口谈自己还是因为不开口谈自己所以是神秘的了。”她有些佩服的说到，随后又摆摆手笑了笑，“开玩笑的啦。”
他笑了笑。
“不过还真的很奇妙啊，当学生的时候以为这个城市就是我的一切了。”
“那时遇见了很好的老师，遇到了让我尊敬的老师，还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这么想来大家都很讨厌的高中生活算是我人生中很快乐的一段时光了？当时真的以为这里就是整个世界，就算更远方的世界有什么改变也无所谓，只有这里是始终不变的。当时我的梦想就是以后一定要回到这里，就算是当了老师也一定要回到这个城市，这就是所谓的家乡或者故乡吗。”
“结果上了大学之后发现世界完全不同，世界根本没有那么小。我最宝贵的那段时间，当时以为的整个世界不过是世界的一个小小的角落而已，就是这里。最初我以为我的爱，我的理想，高中时那些珍贵的时光能够始终如一的陪伴着我，但过了两年，再有回到这里的想法就越来越淡薄了，那时甚至有着背弃理想与记忆的负罪感，但产生这种负罪感就是因为我在犹豫。”
“从结果来说我回到这里不是因为梦想，不是因为过去的爱与热情，只是自然而然，在找工作的时候和老师提了一嘴，结果被问要不要来这里教一段时间书，那时听到了这个请求我还松了一口气。”
“学生时的爱真的好脆弱啊。”虽然她像是闲谈一般说出了这些，但在他看来她的神情总有些沮丧。
“大人都是残酷的。”他想摆出笑容，但不知道在这个时刻合不合适，于是他搜刮自己的记忆，自然而然的说出了这些天一直在思考的东西。
“我一直觉得我同刚入职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这个学校也是，教的学生也是。但是明明体感上感受不到什么变化，拿出那时的照片一对比却感到时间飞逝。原来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因为一直都在这里，所以感受不到变化，甚至对更远的世界没有什么具体的感受，父母，学生，朋友，与自己，生活就是这样，甚至于连谈资都没有，只能回到更远的童年，拿出一些不想去说的东西去说。这么一审视发现自己变得真的很残酷，而身边有朋友恰恰又是与自己的言行能被解读的完全相反的对照，总感觉失去了什么，但又感觉其实无所谓，因为生活就是这样。”
“肯定有着更大的世界，你在大学感受到的那些也许我曾经也有过那样的感觉，但是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就算想起来也不能和过去的自己共鸣了。对我来说生活就是眼前，这个就连休息日都无处可去的小地方，在家休息也想着学校的事情来打发时间，在学校也不怎么和同事说话，变成了那么个没有意思的人了。”
“我觉得老师您很有趣的！”结果刚说完她就义正言辞的有些激动的看了过来，“倒不如说跟您谈过话以后怎么都没办法把您当成那种没有意思的老师，像您这样的老师肯定是我高中时代最喜欢的老师那一档！”
“虽然身为无论是身为学生还是身为老师视角都很偏碍，但我觉得老师除去您刚才所说的神秘的一面也可以解读成热情的一面！我所尊敬的那个老师就是这样，现在想想那个老师可能是因为责任心，因为教师的身份，因为一些内心的义务才对我们如此上心负责，但对于当时学生的我而言，那个老师就是以真心对我们，我觉得老师您也一样！”
她的声音很大，但后两排没有学生，坐在车后的学生们正大声吵闹着，司机师傅一直专注着驾驶，从这边看不到他的表情。就好像定格在了这一瞬。
无法放弃的责任心，以前他和同事的对话也有过相关的内容。
“按照世俗的观念，老师应该是一个正经的老师，我觉得我们两个都能算正经的老师。”
“是吗，感觉没什么自觉。”
“放心，你肯定是一个正经的老师，我姑且能算一个正经的老师。”同事笑了笑，“不过谈论这个感觉也没有什么意义，世俗怎么想的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还是有意义的，毕竟有正经的老师那肯定有不正经的老师。”那时学校里外都流传着讨人厌的传闻，他们两人都很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觉得我打交道的老师都是正经的老师，有我个人意义上的也有世俗意义上的，不过正经和讨人厌也并不冲突。”
他们看不到啊。同事突然这样感慨。他没有追问下去，但隐隐约约能感受到同事所说的看不到是什么意思。
“抱歉，我有些激动了，老师您别在意。”那位年轻的女老师有些不好意思的把脸转过去，而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有些话只能在这个时候去说，他有这个感觉，只有现在才能把一些话说出口，无论对她还是他自己。
但在那之后他也没有把“有些话”说出去，他也不知道“有些话”是什么，但他知道如果在当时他开了口就能说出来，不过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开口说下去，他错失了说出那些话的最佳机会，于是剩下的只有充满噪音与欢闹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