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奏(2)

Farewellnarcissu 发布于 24 天前 29 次阅读


“你能认识到人的伤痛吗?”安影趴在高楼的围栏前,“一瞬的伤痛。人在看到他人受伤的同时会感到幻痛,在兴奋或者恐慌状态下会下意识的缩起脖子,在面临高空的时候会不自觉的幻想掉下去的情景,这都是痛觉表现的一种形式。为什么人会因他人受伤而感到幻痛,为什么会对尚未发生的未来产生联想呢?现在我就不自觉的想着自己从这里坠落下去的场景。”
那你一定是脑子有问题。我叹了口气,听你那么一说我只想早早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也是幻痛的一种体现。”安影耸了耸肩,“幻痛与实际痛苦的区别就是,现实的痛苦是短暂的,而幻痛则是长久的,痛苦是一时的,而幻痛会永远的困扰着我们。这样看来幻痛比伤口带来的痛苦更要可怕,目睹他人死亡的痛苦一定比真正的死亡更让人恐惧。”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幻痛与痛苦并不相似,但与创伤却极为相似。痛苦需要场景才会被感知、储存,痛苦在他人受伤而被观察到的场景中变成了幻痛,而在记忆场景中则转化成了创伤。幻痛与创伤有一点相同之处,那就是先前不必要体验,痛苦可以被凭空捏造出来,痛苦的塑造不必要经由我们自身,可以被完全的由他人塑造。
酗酒家暴的家长,被强奸的孩童,极小秩序下的压迫,作用人本身身上的所形成的是一种创伤,而写在纸上、书上、话语中、传述中、媒体里,刻在心上的,则是另一种创伤,是被塑造的创伤,是不属于我们自己的创伤。
如果说创伤源于共情,那么第一种创伤就是自我同过去的自我所产生的共情,第二种创伤则是自我同被塑造出的他人所产生的共情,前者有人的存在,后者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无人的存在,准确来说,是人化作了符号,化作了只想让人感知到的、存在人的要素的符号。
“真是可悲啊。”安影凝视着高空,凝视着幻想中坠落的自己,“就连我们的情感都不属于我们自己。”
在安影的视野中,不断坠落的自己,就好像梦的场景一样。
“我之前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演讲,也不喜欢辩论,不过如果说哪一个更好的话,我还是比较倾向于演讲的,只是单方面的输送观点,单纯的倾泻自己,对于我来讲更合适。所以在当时,只有辩论和演讲两条路可选的我就选择了演讲这条路。”
“在真正开始不断演讲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多情的人,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现在看来也没错,就连这种自以为是也是自作多情的表现之一。”那时的安影有着极其强烈的表达欲望,他厌恶建立在绝对基础上的反驳与争论,因此他只能选择这样的表达,“在那时,我一直所认为的,演讲最重要的是内容,是自我,是情感的共鸣,是渴望认同的宣泄。”
在他的视野中,自己一直在坠落,坠向深不见底的虚空中,漂浮在在痛苦与虚无的夹缝间。
“然而,人的情感毕竟是消耗品,就连爱也抵不过时间与痛苦的消磨,更何况情感呢?很快,我发现,我感受不到情感了,感受不到共鸣所带来的兴奋或者痛苦了,感受不到热爱与悲哀了,感受不到本应当拥有的笑与愤怒了。因此,我尝试着,不断向自己催眠自语:应当笑,应当流泪,应当慷慨激昂,应当心潮澎湃,应当满怀悲愤,应当饱含愤怒,应当让那份本应当存在的情感被激发出来。”
“我成功了,应该说这本来就很容易成功。就比如说你在读书时读到一个特别震撼的情节,然后你假定那个情节影响了你的人生,在时间的流逝与记忆的遗忘中,那确实变成了影响你人生的情节,于是你每次再读起那个情节,回想起其中的名言时,你会再次感受到那种震撼,那种被自我塑造的震撼。情感的引导激发也与这相同,只需要想象和强迫,去构建并回想,就像听着音乐写作,由不属于自己的旋律激起感情去创作的那份虚假一样。也就是说,是表演,而非传递。”
因此,我讲地震、海啸、战争、谋杀、报复与恐怖侵略,讲反抗、斗争、革命和光荣的征程,讲自杀、吸毒、摇滚、嫖娼与狂欢,合理的,荒诞的,搞笑的,悲伤的,本来应该是什么样的故事,必须要强迫的构建出那样的场景,强迫自己要有与之相对应的情感,不属于自己的情感,消磨之后便是无尽的空虚。
在那个瞄准了好久的垫子跳楼的现场,下面围观的人群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瞄准了好久的垫子结果还没有跳中的事实,于是,在那人头着地摔得稀巴烂的时候,在周围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些悲哀的捂着眼睛抵制自己感受到幻痛的时候,他忍不住了,他知道这样做不合适,但他看着那副光景,想要活却不小心失手摔死自己的场景,他感到很好笑,他控制不住自己,先是想要憋气,他捏住自己的鼻子,但是不行,血迹不断扩大,周围人因幻痛扭曲的脸,都不断刺激着他笑的神经,于是他噗嗤噗嗤的吭着气,周围人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先是没有声音的笑,只是嘴巴与鼻孔出气的笑,然后声带开始振动,他全身控制不住的颤抖,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发出声音,但他还是压制不了笑的本能,笑的天性,他弯着腰,身体窝成了一团,周围人向他远处退后了几步,看着他诡异的动作与拼命压制笑的场景,他再也忍不住了,冲出人群跑向了远处,远离那个能刺激他笑的神经的场所。
那样的笑中,没有爱,没有共情,没有嘲笑,没有恶意,甚至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单纯只是笑,是既无严肃也无玩笑的笑。
在那场演讲中,想要笑的不单单是米尔,还有从前的我。安影淡漠着说着,他变得同米尔一样淡漠的表情了。
演讲台下的观众,他们感到的澎湃热血,悲伤愤怒,苦涩无奈,悲愤欲绝,真的属于他们自身吗?难道不是他们投降后被演讲者自顾自的引进了所创造的类创伤场景中吗?米尔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她将自己缩到房间的角落里,她能看到那张由情感情绪组成的大网,那张大网的一部分紧紧连着她,另一部分则紧紧连着虚空,她紧紧抱着膝盖,就好像不想被拖入那处的虚空中一样。
到底是那时安影能够自由的笑与爱、恨与愤怒、兴奋与悲伤时所看到的世界更好,还是这时米尔那样的淡漠所看到的那样只有着笑的世界更好?是表演的世界更好,还是传递的世界更好?是拍手鼓掌的观众更好,还是冷漠兴奋的反抗者更好?